想飞的羽毛  

【昊欢现代AU】回暖时分(全)

整合了一下,在主页里发个全的> <



《回暖时分》

昊欢现代AU/今生前世/HE

全文1,3599字

by羽毛



(上)

李西涯的儿子李亦一,外貌上随了他妈秦双的好处,眼睛黑亮皮肤白嫩,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逢人就笑,不到两岁就依稀可见多年后祸害姑娘小伙儿的风流倜傥。不幸或者万幸的是李亦一同学也一并继承了李家世代搞科研的强大基因,从幼时起便展现出比寻常孩子更强烈的好奇心,对能抓在手里的东西统统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目光。

值钱的家当要么被秦双李西涯锁进柜子要么放在大人也得踩着椅子才能够到的地方,李亦一身边方圆几米之内可拆卸的物件也被撤了个精光,但依然挡不住李亦一同学探索世界的热情。他从被揪秃噜毛的地毯那端爬到这端,他那不争气的爸被他妈拉着在厨房笨手笨脚地打着下手,此时身边看起来唯一能折腾的活物就剩下他那看起来有点傻的岳昊舅舅。

岳昊是真不太会应付小孩子。他总觉得小孩子看起来就那么一点点大,软得和没有骨头似的,抱都不敢抱,总得做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他只能看着李亦一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在做心理建设的同时无措地挤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李亦一无视了他释放的善意信号,眼睛滴溜溜地转,对他手上的杂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看起来五颜六色的。岳昊随即递出杂志,主动讨好李亦一同学。

“喜欢这个?想看吗?”

李亦一欣然接过杂志,但李亦一不想看。探究世界的科学家都喜欢研究事物的内在。

他开始撕杂志。照着最色彩斑斓的广告页开撕,撕成碎片长条,在岳昊震惊的目光中把手里面的小纸片塞到嘴里咀嚼。岳昊跟他大眼瞪小眼,赶紧手忙脚乱地从他嘴里扒碎纸。

“哎呀!这个不能吃!”

李亦一哼了几声,抗争到底,坚决不松口。岳昊急得汗都要冒出来,连忙喊秦双和李西涯。厨房里抽油烟机轰轰直响,吞没了岳昊的求援声。

 

所幸天降奇兵,秦欢终于醒了过来。

他从客房走到客厅,径自走到岳昊身边坐下。岳昊见了他还觉得有点尴尬——让他单独看个孩子还给看成这样,确实是有点不好意思——但为了李亦一的喉咙和胃着想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一边仍在奋斗一边出声向秦欢求救。

“秦欢你看……”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秦欢冷冷开口:“张嘴,吐了。”

时间仿佛瞬间静止。李亦一呆了呆,对上了秦欢的视线,一个哆嗦,乖乖地张了嘴,把纸屑吐了出来。

岳昊松了口气,赶紧把杂志和其他碎纸屑都打扫干净全部撤走。等回来的时候李亦一被秦欢抱在怀里,忽略嘴角还有一层带着光泽的口水痕以外,显得极为懂事可爱。

秦欢睡醒了,但还是懒洋洋的,抱着李亦一,眼睛还半闭着,开口问道:“看什么电视节目?”

也不知道是问岳昊还是问小外甥——尽管李亦一还不会说话。

岳昊考虑得很周到:“那我放个儿童节目吧。”

秦欢不置可否。他也不是想看什么节目,无非就是把电视打开听个声,多一点声音进耳朵里,能多清醒一点。

 

秦欢的眼睛底下还有一片青黑,接了个临时工作,凌晨的时候刚从外地出差回来。但偏偏又早就约好了这天要来秦双家做客,岳昊提议改个时间,秦欢摇头,执意要去,岳昊又拗不过,只好陪他来了。结果他来了就犯困,聊着聊着天就开始揉眼睛,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一下地点头,最后就枕着岳昊肩膀混混沌沌睡了过去。岳昊就轻轻拍他,小声问他要不要去客房睡,秦欢困得声音都软下来,神志清醒又很不清醒,迷迷糊糊间惦记着这是自己妹妹和妹夫的家,不能丢了自己的面子,手就坚定地推开岳昊,咕咕哝哝。

我不要你抱。

结果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这下刚睡醒,微微锁着眉,还有些未消弭的起床气,乍一看面无表情冷冷清清,宛如生在山间的一棵松,还带着些凛冽的风,也难怪很识时务的李亦一同学立刻见风使舵,不敢再造作。但细看眉目间却都是懵懵懂懂的,整个人是软的,眼神发直飘忽不定,分明是困意上涌放空发呆,是一只捧着松果的小松鼠

岳昊第一次看见秦欢的时候,他看起来也是这样冷清的。柔软的芯子还没有显露端倪,只有外面的一层薄冰,隐隐带着锋利的冷光。

那天岳昊被导师叫过去开会,说要再往项目里加一个低一年级的小同学,今天把人叫过来了,让他们都过来看看。那倒是新奇了,这届迎新的时候岳昊没顾得上去,好奇心也重,说什么也不会错过这个热闹。

他就看见在导师的办公室里见到了秦欢。不高不矮的个儿,清瘦的身体撑着一件柔棉的白色短袖,站在窗台边,正低着头替导师给他养的那几盆花花草草浇水。他动作太自然,表情波澜不惊,仿佛在他周遭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无声的屏障,就算是外面战火连天了也能浇完了这几盆花似的。

岳昊性情开朗,几乎称得上是自来熟,又常年活跃在社团学生会,应对起各种类型的学弟学妹都是得心应手,但此时看着一个单薄的侧影却无端生出一分迷惘和怯懦来,僵在原地开不了口,生起一种错觉,怕他一开口惹来的会是面目可憎的洪水猛兽。

当然不会是什么洪水猛兽,转过头来看他的只有秦欢这个人而已。秦欢也绝非面目可憎,相反的,不如说是男生里难得的清秀相貌。虽说五官是清淡了一点,眼角和嘴角都自然地微微下垂,看起来无精打采又疏离冷漠,分外地不好接触。

说不清道不明的怯意撞见了秦欢的正脸反倒被含混了过去,反倒是另一句话无故从脑海里蹦了出来。

 

导师年纪大了,好唠叨,讲完正事又和他们扯了一通才放人。岳昊出了办公室,终于才算是回了魂儿,开口叫住秦欢,凑到他旁边的时候看上去有点过度热情。

“秦欢是吧?”岳昊说,“加个微信吧,我岳昊,以后有事需要找我就行。”

秦欢抿了抿嘴唇,稍稍皱眉,显得有点冷淡:“我不是……加了微信群?”

“……啊,”岳昊这才想起来这一茬,又被他的冷淡态度搞得有点尴尬,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那、那留个手机号吧。”

秦欢就微微抬起眼来看他,他只比岳昊矮了那么几厘米,稍稍仰头就能让距离变近。岳昊能很清楚地看清他稍稍皱起的眉头和微微下垂的眼角,上唇仿佛含珠,天生上翘。

细看起来,倒也并不是一副薄情寡淡的面相。眼神也不是死的,直白地透着不解。

他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便听见秦欢开口道:“为什么?”

 

 

岳昊看着他的表情,与秦欢相识不到两个小时之内竟然奇迹般地了悟了。秦欢不是态度冷淡拒人千里,只是单纯的困惑罢了。像是小孩子问“鱼为什么会在水里呼吸”一样单纯的困惑。

想来他必然是靠这副冷冷清清的模样无形中赶跑了诸多追随者,不与人亲近,偶有一个忽然冒出便觉得困惑不解。岳昊自己在脑内补完了一整部有关秦欢的系列连续剧,也不管真相与否,兀自解释开来。

“总不能太依赖网络,你也不至于时刻开网的吧?拿着手机号总觉得心安一点,多条备用的联系方式嘛。”他唯恐他认为自己居心叵测似的,又补了一句,“毕竟我也是咱们这个项目的组长嘛,其他几个人的联系方式也在我这儿的。”

秦欢似乎觉得他说得在理,思索片刻便报出一串数字,待岳昊记完,确认一番,点了点头就要告辞。

“那就辛苦岳……”他稍微卡顿了一下,岳昊立刻补上,“岳昊。”

可他没等秦欢说上那个昊字,又立刻打断了他。

“既然你也跟了老师,也算师出同门了吧,叫我声师兄好了。”

秦欢停了一秒,似乎也懒得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便应声道:“那就辛苦师兄,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倒是托了导师的福了。人与人之间的称呼里总要沾亲带故才不至于生分,岳昊不过才见他第一面,但也不愿意跟他生分。这声师兄叫得他心里熨帖极了,小学妹脆生生甜兮兮的叫着学长,也比不过秦欢平平淡淡地说一声师兄。

 

遇到秦欢的当晚,他就做了一个梦。梦里的青年男子和秦欢长得少说也有七八分相像,红衣白衫,一挽长发,一把利剑。

表情也是和秦欢似的,冷冷淡淡。但岳昊此刻就已经知道秦欢并非不好接近,因而越瞧就越觉得那男子眉目间都是柔软的。皱起的眉头舒展开了,留有一道淡淡的痕,看上去还藏着心事。岳昊不禁有点忧心忡忡:秦欢看起来也常皱眉,不知道有没有同他这样留了痕去。

那男子隔着一层云一层雾,轻声唤他的名字。那声叫得他心里也是熨帖的。

“岳兄。”

 

……

 

坏了。岳昊捂着脸想。

一见钟情,何等轻浮。

 

 

*

秦欢不怎么和别人亲近,当初导师选他也不过是看重了他拔尖的成绩。因而又托了一次导师的福,岳昊作为师兄,名正言顺地和秦欢亲近起来。

秦欢却险些不堪其扰。他素来喜静,小时候不说话便没有同学来找他,长大了也惯用这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待人,虽也没同谁有过节,但也称不上和谁熟络。只有第一次见面就待他分外热情的岳昊是个奇葩人物,嘘寒问暖事无巨细,就算是本着别人发一条秦欢回一条绝不多回的原则,和岳昊的聊天记录还是迅速地翻了页。他是待人冷淡,但也不是不知礼数,绝没有把人晾在那里的道理,故而岳昊就越发的积极热情。

秦欢苦恼极了,他也不能算是讨厌,只是打出生以来就没遇到过这样一个追着自己死缠烂打热情洋溢的同性,发自内心地茫然无措。

 

你想从我这儿讨要什么呢?

 

 

秦欢刚给自行车开了锁,就听见摩托车呼啸而来的声音。岳昊在他面前停住,跨坐在摩托车上,摘下头盔来笑着看他。

“去哪儿?送你一程。”

秦欢摇摇头,拒绝了。“谢谢师兄,不用了。”

“嗨,和师兄客气什么。”岳昊说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又要去打工?”

秦欢抿了抿嘴唇,不答话,算是默认了。

岳昊就拍了拍后座,把头盔扔给他。“上来吧,你骑车得骑到哪辈子去,一个免费壮劳力还放着不用你傻呀,这么早去说不定还能赶上买校外那家甜品店出的拿破仑——你妹妹不是喜欢吗?”

秦欢是个妹控,拿他妹妹哄他,百试百灵。

秦欢果然被说动了。他犹豫了几秒,下颌绷成了一条坚硬的线。他最终又重新给自行车落了锁,戴上头盔,跨坐上岳昊的摩托车。

“你抓稳了,别摔下去。”岳昊说,“都是男人扭捏什么,干脆搂着我算了。”

他发动摩托,感觉到秦欢小心翼翼地环住了他的腰,手腕凸起的骨头有一点硌。发动机的轰鸣快把岳昊的声音淹没了,他只能扯着嗓子说话:“每天打这么多份工,很缺钱吗?别太累了,缺钱了跟我说。”

秦欢听清了,但他没有扯着嗓子回应,只是双手收紧,喃喃道:

“师兄,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呢?”

 

 

*

秦双早些年生过一场大病,元气大伤,前几年慢慢调养过来,自觉徒手拎矿泉水桶上三楼都不带气喘,还练就了河东狮吼。虽已为人母但依然精力旺盛,在哥哥面前就如同小女生一般叽叽喳喳。他们秦家也没有什么严苛的饭桌礼仪,秦欢一向是惯着她,一边吃着午饭一边安静地听她讲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偶尔微笑着“嗯”上一两声,仿佛也算是上是天大的趣闻了。

岳昊挑了些清淡的菜色放到秦欢碗里,秦欢也真就不再看饭桌上别的地方,专注于这一亩三分地,给什么吃什么,绝不挑剔。李亦一“啊啊”叫,可惜他娘没工夫理他,只好赏他爹李西涯几分薄面,屈尊允他喂食。

岳昊腾出手来剥虾,一边剥虾一边看对面李西涯喂饭直播,李亦一势力卷土重来,咬着喂饭小勺死不松口,这下换李西涯苦恼了。岳昊看得有趣,剥虾的动作都慢了下来,捏着虾尾迟迟没动。没察觉的时候秦欢的筷子尖就已经夹住了他手里的虾,岳昊只觉得手上一空,再回过头来就只能见到秦欢微微鼓起的腮帮,他神情自若,像一只被养熟了但依然高傲无理的猫,仿佛刚才那只虾就是给他剥的,岳昊剥完就得被他夹走,这是天经地义的。

岳昊只好舔了舔还残留在手指尖、有点儿黏糊糊的汁水。

那确实也是给他剥的。

秦欢也是这样被养熟的。

 

不如说,秦欢如今这样心安理得地受着他的好,岳昊也觉得心里踏实。

 

 

(中) 

那天只是一次兼职面试。秦欢从公司走出来的时候,靠在摩托车上的岳昊还没有抽完一支烟。他见秦欢出来,便把烟掐了扔进垃圾桶。他单手拎着一个嫩粉色的袋子,里面装着从甜品店买回来的拿破仑。秦欢总不能把它带去面试,就把它留在摩托车上。

岳昊问:“要我送你去车站吗?”

他指的是公交车车站,有开往医院的公交车。岳昊很热情,但也懂得什么叫点到为止,在秦欢松口之前,他对他的隐私一贯保持尊重绝不踏足,比如秦欢的家庭,比如秦双。

秦欢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个粉色的袋子上,显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

“……师兄,”他踌躇着开口,第一次主动邀请别人,“你想见见我妹妹吗?”

 

当然想见。四舍五入一下岂不就是见了小姨子。

 

小姨子目前还是个二八年华的小丫头,穿着蓝白纹的病号服躺在床上,白惨惨的被子映得脸色更加苍白,但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拉着秦欢的胳膊问东问西,抱怨着这里闷,哥哥也不来爹爹也不在,想出去晒太阳都晒不了几个小时。

她用有点好奇又有些警惕的眼神看着岳昊,小声问秦欢:“哥哥,这是谁?”

秦欢对着她的时候,难得能话多一点:“师兄,你叫他岳昊哥哥就行,一个项目里的,高我一年级的学长。”

秦双小丫头眨巴眨巴黑溜溜的大眼睛,从上到下将岳昊挑剔地审视了一遍,仿佛真的是当了小姨子,对要夺走她哥的人抱有强烈的敌意。岳昊被盯得手足无措,好在小姨子一转念之间想到了之前他带过来的拿破仑,岳昊的地位被瞬间拉高,仅次于她哥,她爹,隔壁李二狗以及楼下王翠花。

他们又陪秦双说了会儿话,秦欢先一步出去,似乎和医生确认一些情况,岳昊穿好外套待在病房里等他。

秦双说:“岳昊哥哥,你以后也常来看看我吧。”岳昊说好,秦双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秦欢已经推开门了,神情看上去有些疲倦,他抓着门把,没再进去,就这样看着秦双。

“哥哥走了,改天再来看你。”秦欢说。

秦双乖乖地点了点头。

 

岳昊和秦欢并肩走出医院,傍晚的风猛地刮了过来,有点儿冷,吹得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秦欢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他五官清淡,表情寡淡,像是水和墨在宣纸上勾勒出来的美人。

但宣纸太薄,被风吹一下就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岳昊冷不丁心慌意乱,脱了外套披在他身上。

秦欢反应过来,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来看他。

“师兄?”他顿了几秒,“我不冷。”

 

岳昊还偏偏理直气壮的:“我看着冷。”

要按平常来说,秦欢铁定就要将衣服还回去了。秦欢素来就是如此,你对我好一点,我必然要马上还回来,我们就从此可以两不相欠也不相干。可是秦欢闻言非但没有脱了外套还给他,反而揪着领口往里拢了拢。他露出一个更迷茫的表情,邀请岳昊一起来看望妹妹已经是他做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可是他总有种预感,接下来还会有更多超乎预料的事情发生,但是他无从知晓是对是错,对岳昊,对他自己,都觉得迷茫无措。

他只是卸下一点心防,岳昊就能趁虚而入。他待他实在是太好了。不留余地的好,自然无孔不入。

 

从深夏到仲秋,秦欢终于鼓起勇气说了。

“师兄,你对我实在是……实在是太好了。”秦欢说得有点艰难,他实在不擅长这样的表达,“……为什么?”

岳昊含笑看着他。在医院大门口告白,似乎算不上是一个太好的地点。

“我先前第一次见你,是在老师办公室,”他道,“你那时候在浇花,转过身来的时候,我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一句话来。”

岳昊有点亲昵地摸了一下他冰凉的鼻尖,突然调笑道:“这个妹妹,我曾是见过的。”

 

秦欢不说话了,嘴唇紧紧地抿着。他转过身,往前走了几步,许是这样被当成女性调笑的玩笑惹得他不快了。岳昊逐渐不安了起来,快步跟上去,拉住他细白的手腕欲作解释。

“我是被领养的。”秦欢先他一步开口,表情无波无浪,“但父亲把我视如己出,双儿也将我当成是亲哥哥。我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没想到还能遇到师兄这样的人。”

岳昊不知道说什么,秦欢却忽然笑了起来,他看起来有些寡淡的脸倏忽间就变得鲜活明丽,明媚得像冬天里的阳光,冰雪开始融化,绯色于枝头绽放。他可真好看,他总是这么好看的。

岳昊看得有些呆了。

“师兄,”他说,“谢谢你。”

岳昊回得驴唇不对马嘴:“师弟,你真好看。”

秦欢愣了一下,短暂地露出了一丝困惑神情,旋即低下头来,嘴角还带着笑,耳尖和他的唇色一样红,含珠的嘴唇又软又翘。从未有过的强烈的亲吻的渴望席卷全身,灼烧得岳昊喉咙干渴发痒,仿佛吻一次便能治得了绝症,仿佛吻一次就能让英雄徒生勇气,翻山越岭也如履平地。

但四周依然有人来往,岳昊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咽下一口唾沫缓解干渴,然后偷偷地用力地同他十指相扣。

他自感笨嘴拙舌,绊绊磕磕终于吐出一句话来:“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秦欢的脸有一点红。

他说:“嗯。”

 

那天晚上岳昊便又做梦了。他不经常做梦,但有一个梦似乎是连绵的,总是能断断续续地接上。那晚梦见的青年男子还是之前梦见过很多次的那个,像秦欢,看起来比秦欢更郁郁寡欢一些,但展颜一笑的时候仍透着年轻的风情,他似乎在看岳昊,又像是在隔着岳昊看更远之外的那个人。

“岳兄,来喝酒吗?”

他便听见谁朗声一笑,中气十足地应道:“好!和韩弟纵酒高歌,舞剑风流,岂不快哉?”

梦里的人饮酒作乐,做梦者岳昊反倒在旁边兀自琢磨:原来这人姓韩,可为什么这么像我家师弟呢?旁边那人又是谁?听上去倒是有几分耳熟。

梦境渐渐地模糊了,红色的衣,蓝色的衫,融成一片浅浅的影。

他看得不清不楚,心里头却莫名很舒畅。不知是入了梦境,还是思及现实。

 

岳昊越发地与秦欢亲近了。越亲近越觉得秦欢不过是看上去冷清,实际上懵懵懂懂的,单纯得很,公事上岳昊指哪儿他去哪儿,私事里岳昊给什么他就拿什么,也不做多想。他说得少,想得也少,藏不住什么弯弯绕绕,你对他好几分他就对你好几分,于是偶尔逗弄起来就显得十分呆萌可爱。

 

岳昊也勉强算是个富二代级别,老爹大手一挥批了一笔资金,他就从此告别宿舍,在校外租房住了。再之后他就让秦欢也搬进来和他同住,兴许是睡得安稳了,梦也做得少了一些。

不过唯一不太好的地方就是他再也没怎么睡过懒觉。秦欢总要早起去做兼职,岳昊觉轻,连带着容易被吵醒,但是他又不肯让秦欢换地方睡,勉勉强强跟他一起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

“打这么多份工,也没见你花多少钱,”岳昊叹了口气,从后面搂住秦欢,凸出的肩胛骨硌得他胸口闷痛,“奖学金又那么多,你都快成小富翁了。”秦欢的家境也并不贫穷,他的养父秦朔正是秦双所在医院的院长。

秦欢被搂住的时候身体条件反射性的僵了一下,但意识到是岳昊就很快地放松下来,和猫似的,软得像没骨头。岳昊拿这种柔软的动物没办法,抱得更小心翼翼了一些,仿佛倾泻下所有的温柔。

秦欢把记账本放到一边,轻呼了一口气:“总要有点事做。”

岳昊玩着他柔软的手指,语气略带轻佻,意有所指。

“你跟我之间也有事可做。”

秦欢这时候就变得迟钝了起来:“什么?不是阶段性结束了吗?”他以为岳昊说的是项目。

岳昊就低下头来亲他的耳垂。他先前不知道亲吻会有这么大的魔力,真的是着了他的迷。

秦欢的脸刷得红了。

哦,原来是要做这个事情。

他一被亲吻就开始变得晕晕乎乎,小奶猫似的,那么小声地叫着师兄。

他师兄摸着他腰上有点凸起的肋骨,像是在寻找他缺失的那根似的。他哑着声音,轻声责怪道:“你看看你,是不是又瘦了。”

秦欢脸和眼角都泛红,水光滟滟,扭过身来有些小心地讨要一个吻。

 

谈恋爱的情形大抵都是相似的。如同寻常爱侣一样,双人份的早餐,大致相同的作息,接吻上床,他们骨骼相缠。

 

*

岳昊秦欢在李西涯秦双家里待到晚上。都是自家人,也不讲究那么多,将就着中午的剩饭凑合出了晚饭,又坐着聊了会儿天,大约要到九点了才告辞离开。秦双抱着李亦一冲他们挥手,一直等到看也看不见他们了才合上房门。

秦双抱着李亦一,微笑着轻声叹息:“还好我哥这个笨蛋遇上岳昊了呀。”

李亦一百无聊赖地吃起手指,这样的感叹一天来上一次,他都要听到耳朵起茧子啦。

 

如今大家都过得安稳忙碌了,来往反而不那么规律而频繁,但当时却不一样,秦欢不做兼职的时候就会去医院探望秦双,原先是他一个人,之后是他和岳昊两个人。

秦双也很高兴,虽然秦欢没有公开表明他和岳昊的关系,但这小丫头鬼精灵,一猜就能猜准。她也不点破,只是一味地说着。

“太好了,哥哥现在很幸福吧。能幸福就好了。”

秦欢就去摸她的头发。她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浅浅的红晕浮现在越发苍白的脸上。病房一片惨白。

 

双儿和我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是我是把她当亲妹妹看的。他曾经对岳昊说过。

岳昊就安慰他,说你现在已经是亲哥了。

嗯,我现在也是可以当她的亲哥的。秦欢微笑了一下,似乎是被他安慰到了。

岳昊心里也很不好受,虽然他和秦双认识的时间并不久,但眼睁睁地看着这种生命流逝的过程也已觉心如刀剜,他也不敢去想秦欢的心情。

在这家最好的医院,用着最昂贵的药物,却只能勉强减缓脆弱的生命走向终点的速度,无能为力的旁观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秦欢被秦双的主治医生叫了出去,每次探望之后和医生的交流已是雷打不动的惯例。岳昊就坐在秦双旁边再陪她一会儿。

秦双年纪还小,但或许死亡将至催人成熟,她软甜的声音里透着稳重笃定,目光明亮而柔软,望着岳昊时,俨然一副托付后事的语气。

岳昊哥哥,你要好好照顾我的哥哥。

 

她叹了口气,说,如果我还能活得再久一点,你肯定就抢不走他啦。

不要编谎话安慰我了,我的病呀,没有药能治的。我偷偷翻过书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身体,语气很平静,那种平静像是和秦欢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这里,里面,都慢慢地烂掉了。”

 

“真不想放哥哥走。”秦双说着,郑重其事地看着他,仿佛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一定要把想法切切实实完整无误地传达给岳昊,“但我交给你啦,你要好好照顾他啊。”

岳昊默然,在小姑娘看不见的地方手攥成了拳。他点头说好。

 

咚咚咚。

秦欢在外面敲了敲病房的玻璃,示意岳昊该走了。他没有进来,许是心情沉重得不想见秦双,也许是不想让秦双见他。

秦双大概是没有看清的,岳昊转过头去,却在冥冥之中感觉到了。秦欢的眼神是那样的悲哀,他隔着一道门注视着病房里的人,一动不动,仿佛无声永诀。

 

岳昊又一次坠到他先前频繁所入的梦境中了。他最近很少做这些梦了,却不曾想这些梦竟忽然变成了压抑混沌的噩梦。

他在梦境里浑浑噩噩,不知来路去路,两边净是刀光剑影,却也伤不了他分毫。他只管抬腿走,忽的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他之前曾在梦里听过拥有这个声音的人朗然而笑。而此刻却不同了。那人的声带像是承载不了心中包含的痛苦愤怒,声音里已经有了几分沙哑。

“韩……不,秦欢!你可是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另一个声音无悲无喜。

“实在是……迫不得已。”

 

岳昊又听见那人冷笑一声,似是自嘲。

“我问你,我待你如何?”

肝胆相照,情深义重。”

“那你又应待我如何?”

 

另一人沉默片刻。

“……自是不敢相负。”

 

那人便拊掌大笑起来。

“好啊,好个不敢相负!”

 

相比于这人的激动,另一个人的声音还是平淡的。

“……实在是,迫不得已。”

 

两个声音又逐渐消失了。

 

岳昊跪倒在原地,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虽是梦境竟觉得当真呕出一口血来,挣扎着醒过来时也是一身冷汗涔涔。

他坐起身来,手撑着额头轻声喘息。此时此刻才猛地反应过来,难怪觉得那声音耳熟了,那分明是他自己的声音。

 

另一个人,是秦欢吗?

他心想着,下意识地去找现在理应睡在身边的那个人。

 

床的另一半却已经空了。伸手摸过去,已经是冰凉一片了。

他的心也紧跟着凉了大半截,冷汗直往外冒,喊着秦欢的名字,赤着脚踩在地板上,急急忙忙地开了灯。

哪里都没有秦欢的影子。

只有床头柜上还留着一张便利贴,上面是秦欢的字迹。

 

 

(下)

岳昊费了好一番功夫也没逮到秦欢。

秦欢整个人恍如人间蒸发,所有联系方式统统失效,项目阶段性结束,导师非但联系不上他还给岳昊带来了一个噩耗:秦欢已经办了休学手续。

学校这边恐怕是难有突破,但在医院的秦双想必是知道秦欢下落的。可是没了秦欢,谁又会无缘无故地放一个陌生的男青年探望院长的千金呢?

秦欢最后唯一留给他的东西竟然只有那一张让岳昊看得哑然失笑的分手字条。

 

岳昊一连昏沉了好几天,他本来就觉轻,秦欢能不动声色地带着行李从他身边溜走,想也知道是这小混蛋给自己下了安眠药。加之被心事所缠,辗转反侧,轻微的后遗症催化出了心力交瘁。

不过是恋爱一场罢了。岳昊也不是没和别的人交往过,人各有志好聚好散有之,一言不合不欢而散亦有之,心里疼一阵儿也就好了,总归只是个分手,情伤难愈但也非无药可医,时间自古为良药,缘分尽了,也就认了。

可这回的恋爱,分手时间越久他就越惦念。他想不通,想不透,就要用上更长的时间单单去想秦欢这个人。

在导师办公室的时候便要想他第一次见到秦欢的时候,那时候秦欢正在给花草浇水。导师养个仙人掌都未必能养活,但偏偏见着好看的就爱买,秦欢替他照顾过几次,比导师还要上心了,进了办公室先要看看窗台边的那几盆的勃勃生机。他要再不回来,这些花草怕是也要蔫下去了吧。

身边响起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就要想那次朝他们横冲直撞过来的自行车,秦欢下意识地就把岳昊往旁边一推,他自己首当其冲,被撞倒的时候手腕撑地,连着疼了好几天。

还有公交车站,他们是一起等过车,坐过最漫长的一班,到过终点站的。还有甜品店,他们几乎买遍了所有双儿可能喜欢的种类。秦欢也有些嗜甜,但又怕腻,往往自己买了蛋糕来吃一口就不吃了,全给了岳昊。这时候就不管浪费不浪费了,倒是跟个小孩子似的。

……

几乎哪里都能想到秦欢了。他想着他默不作声的温柔用心,想着他的倔强,认真,冷淡,忧郁,还有梦里那个像极了秦欢的青年,魔障一般。

他想不通他的不辞而别,想不通他的分手理由,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去喜欢一个人。

和秦欢分手何止是情伤,那是生生扯了他一半的心肝脾肺肾,灵魂裂成两半了的疼法。

 

若是有朝一日还能见到他,他必然要揪着他的领口质问上一番,把这积郁在心中的苦和怒都宣泄出去,问他是否感同身受,问他可曾真心,问他可曾后悔。

可是他要那些个答案又有什么意义呢?

岳昊理不出个头绪,烟抽得更猛了一些,连租处也懒得早回,总赖在实验室或者图书馆里,浑浑噩噩。他睡眠时间短暂,那些梦也不来扰他了。

 

那日他照旧在图书馆闭馆了之后才回去。将近午夜十二点,回家的小路上只有路灯形影相吊。岳昊自己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兀自安静地揣着本书,头也不抬地往前走。快到楼底下的时候瞥见一个人影,那人戴着帽子,抬着头,定定地站在那儿,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他看得实在专注,连岳昊这个活人就这样跟他擦肩而过都熟视无睹。

岳昊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却如遭雷劈一般,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书本啪一声落到水泥地上,秦欢被声音惊动,低头看了一眼书,又看了一眼书的主人。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转身逃跑。岳昊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声“秦欢”,此刻也顾不得书了,拔腿便追。

“秦欢!你给我站住!”

 

秦欢哪里肯听他的话,他全力地跑,但也不知道岳昊是哪里来的力量,还没等他跑出小区就追上了他,狠狠地抓住他的手腕,一把就将他拽过来,往家门口走。秦欢便拼命挣脱,岳昊面沉似水,铁了心地要把他带回去。两个人似扭打在一起,等到家门口的时候都是气喘吁吁,没剩下什么力气。

凸出的手腕骨节硌得他手心发疼,岳昊抓着秦欢细白的手腕不放,生生捏出几道红色的指印来。

秦欢反倒是冷静了下来,又恢复了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平静地开口道:“师兄,你先放开。”

“不放,”岳昊道,“你还想去哪儿?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秦欢抿了抿嘴唇,又不说话了。岳昊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双目瞪圆,似有千言万语要讲,但他忽然又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只轻声叹息。

“……瘦了。”

 

秦欢眼神闪烁了一下,但目光很快就变成平静无波的一潭死水,不怕死地往岳昊心上捅刀子。

“师兄,我们已经分手了。”

“就因为你那一张破字条?”岳昊果然脸色一变,但忽然笑了起来。前任学生会主席受官腔荼毒已久,对此分外不屑,没想到第一次打官腔竟是用到了自家师弟身上。

“你写个字条就单方面分手?经过我签字同意了吗?”

秦欢被突如其来的官腔搞得有点懵,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岳昊看了那张字条还是这副态度,只好又跟复读机似的重申了一遍自己的分手理由。

“我真的不喜欢你,师兄。”他说,“我就是看上了你的钱,我嫌做兼职赚的钱不够多。”

 

“然后就带着我钱包里那几百块现金走了?”岳昊说,“你怎么不多拿点呢,嗯?小财迷?”

“……我还拿了你的Zippo、苹果手表还有……”秦欢纠正。

岳昊听着听着,先前见到他时直冲天灵盖的火气反倒慢慢地消了,也不知道是哪里开了窍,或者在秦欢不知所踪的这段时间里琢磨过来什么,耐心地听他讲完才道:

“这就够了?”

仿佛是在质疑他贪图财宝的野心和能力。

“……”

秦欢实在是读不懂他句子里的意思,只好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理由,不知道是催眠他还是催眠自己。

“我就是看中了你的钱。我不喜欢你。”

然后就像是敲不开的蚌壳一样,再也不肯说什么了。

 

岳昊又陆陆续续地问了些问题。“这些天你去哪儿了”“过得怎么样”“住在哪儿”之类的问题,秦欢仍旧是不开口,面上波澜不惊无悲无喜,仿佛七情六欲都已离体,面对岳昊的不过是一塑雕像罢了。

末了他终于开口,却只是又给岳昊浇了一头冷水。

“师兄,你让我走吧。”

 

岳昊轻声问道:“那你为什么又要来我这里?”

秦欢沉默了一会儿。

“师兄何必这么在意,”他说,“只是来看看家里还有没有可以捎带走的值钱东西。”

岳昊忽然又说道:“双儿还好吗?”

秦欢神色微动,轻轻颔首。

“会好的。”

 

岳昊缓缓放开了手,秦欢垂下眼睫,另一只手轻轻揉着手腕,从他身边绕过。在握住门把的一刹那间,在他身后的岳昊又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师弟,我待你如何?”

 

秦欢的手放在门把手,迟迟没有转动。

“……师兄待我太好。”他说,“是我辜负师兄了。”

“那你就这么走了,不该要补偿些我什么?”

 

秦欢犹豫道:“……师兄想要什么?”

 

岳昊叹息一声。

“要你的心,能给吗?”

“……”

“再不济,就把我的还给我好了。”

 

秦欢终于被这两句话搅得手足无措了。他手抓着门把,只要用力一转动开门逃走想必是很轻松的事情,可是他却心尖发软,徒然生了怯意。可是他又清楚,自己要走,一定要走,要离得岳昊远远的才好。

 

他对我的好,我这辈子怕是不一定还得清了。

他心下茫然,表情也晦涩不明,他仍然不知道说什么。他虽然未必知道自己暴露了多少破绽,但他也明白多说多错的道理,于是他只能重复先前的话:

“是我辜负师兄了。”

 

岳昊说:“怎么,我的也不肯还给我了?”

秦欢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师兄,除了双儿和父亲,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了。”

你让我能停歇下来看一看周遭风景,你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还能这样美,你予我柔情,予我欢喜,予我留恋。

 

“双儿会好起来的。”秦欢鼓起勇气说道,“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岳昊,可是他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连句再见也没留下,打开了门,径自走了。

 

 

岳昊站在窗边目送着他离开,他的手机在此时突然响了起来。电话被接通了,秦双惊慌失措的声音传了过来。

“岳昊哥哥,我哥哥在你那儿吗,你快拦下他呀,别让他来医院——他们、他们想用我哥做、做供体——”

 

父亲视我如己出,秦双也把我当成亲哥来看。

我现在也是可以做她的亲哥的。

实在是,迫不得已——

双儿会好起来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岳昊在电光火石间心领神会,把一切都串了起来。每一次和主治医师的单独交谈,每一回都心事重重的表情,秦朔领养秦欢的原因,亲缘对于秦欢的意义,还有秦欢没有说出口的话语。

原来秦欢那日在病房外的眼神,已是要同他诀别。

 

是你让我对这个世界存有留恋。

是你让我优柔寡断心有动摇畏惧死亡。

 

我一定、不得不、必须要离开你。

 

他那个一根筋到底的单纯师弟,固执地要还清所有其他人待他的好,那一点仅剩的私心、那一点任性的残忍,却都一并留给他了。

 

*

岳昊又一次追上秦欢。这一次很容易,因为秦欢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跟过来,一个人走得极慢,而岳昊却追得满头是汗,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表情看上去又像是哭又像是笑。

“……小傻子。”他说,“你怎么能这么傻呢。”

秦欢愣愣地看着他,他实在是难以理解岳昊为什么要突然追上自己再看似亲切地嘲讽一番,毕竟岳昊看起来不像是这种性格恶劣的前男友。他过了半晌才缓缓反驳:“我不……”

岳昊却一把把他抱到怀里。这么久没见,秦欢似乎又变瘦了一些,岳昊觉得自己仿佛只是在抱一副硌人的骨架子,可是他却又觉得哪里都满满当当的。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赚那么多钱,你妹都能把甜品屋买下来了吧。”岳昊说,“双儿说了,她可不想继承你遗产。”

秦欢身体一僵,意识到岳昊大概已经是知道了什么。

“师兄,你……”

岳昊呼噜了一下他的头发,把头埋在秦欢的肩窝里,喃喃道。

“……小没良心的,真是一根筋,骗我一次还不够,还想骗我第二次。”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第二次?

秦欢张了张口,还想反驳,却又听岳昊叹了口气。

“……师兄没了你,可怎么过啊。”

 

秦欢蓦地失了力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他觉得自己摇摇欲坠,他觉得脚下土崩瓦解,但岳昊的怀抱锁住了他,将他留在这个世界上。

“也、也不是都给了双儿,”他嗫嚅道,绊绊磕磕组织语言,“留、留了一半给你……”

“双儿不是我的亲妹妹,我知道我父亲当年收养我也可能是……但是他们,真的都是对我很好的。”这份好,我一定要还的。

“……我没想到能遇见师兄。”

“手术我是一定要做的,不做的话,双儿真的就活不了了。”

“我、我也未必会……”

 

岳昊垂着眉眼,不言不语地看他,眉目温柔又哀痛。午夜的冷风冻着骨头,秦欢不禁缩了缩肩膀。他缓缓闭上眼睛,身体紧挨着岳昊,感受到他胸腔里心脏的跳动。

“我也会怕死的,师兄。”秦欢小声说。

移植手术未必会让供体死亡,可是一旦出了事故就是百分百的致死率。在遇到岳昊之前,他以为自己和世界的联系只有秦朔和秦双,倘若能够一命换一命,也觉得心安无悔。

 

但是你来了。

有师兄的话,我也会想要活下去,我也会怕死。

 

岳昊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像是要哄小孩子睡觉。

“别怕。”

 

秦欢的眼泪终于安静地流了下来。

 

*

从李西涯秦双的家里出来之后,秦欢执意要走回去。他总疑心自己最近又胖了,一定是常坐车不活动的缘故。

岳昊便也不揭穿他冰箱里的那些未消灭干净的蛋糕甜点,同他一起慢慢地走回去。秦欢依然是不喜欢说话,但也没有那样的郁郁寡欢,安稳的现世令人眉眼温顺,不至于像岳昊担心的那样,在眉间留下一道和梦中人相似的皱纹。

 

岳昊现在偶尔也会想起那些梦,他在多年以前曾把它们变成陪床的消遣,和秦欢隐晦地提起过。

他说,你想还清我待你的好,那我就偏要加倍地对你好,让你怎么样都还不清,你且心安理得地受着吧,我们拖到下辈子再慢慢合计。

秦欢眨了眨眼睛,微笑着说好。他的脸色还有一些苍白,但眼睛却是亮的,里面装着有生命力的光点。

前世纷扰,现世静好,这已是修来的莫大福分。

 

秦欢走着走着便出了薄汗,他嫌热,伸手就要拿走岳昊披在他身上的外套。岳昊不让,说夜晚易受凉。他们在原地就着这个问题争论了一会儿,秦欢似乎是有点不耐烦地抬起头来,看见不远处的路灯底下有一丛浅粉色的花苞。人间的又一个春季将要来临。

“花都要开了,”他像是找到了证据,指着花,理直气壮,“要回暖了。”

 

岳昊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微笑着没有说话。他牵起他的手来,慢慢向前方走去。

 

 

(完)

2017-04-15 评论-6 热度-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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